这是一次很特别的操作。
8.6吨的直升机在距离地面1.5米的高度悬停，机身下是方圆几百米最平整的一块空地——被雨水“抓”过的河滩。
尽管河滩满是碎石、淤泥，但飞行员刘倩和机舱任务员张峥还是决定，“就这儿了。”
前几日，北京多区域遭受暴雨灾害。自7月27日起，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每天出动3架大型警用直升机从警航基地起飞，前往密云山区汛情严重地区进行空中巡控，实施空中勘察、空中投送救援物资和转运群众等飞行任务。
28日下午四点多，张峥带着两名医生跳下直升机，穿过河滩找到怀孕近40周的陈嘉（化名）和她的母亲，“走，把你们托上飞机。”陈嘉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。虽然有点冒险，但他们准备一试。
7月28日，陈嘉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走近直升机，随后被转移出受灾村庄。 图源：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
一个小时前，张峥尝试过利用绞车把陈嘉吊进悬停的机舱，但担心安全带压迫已经足月的胎儿，方案叫停。这是他们的第二方案——两名医生在飞机下面托举，张峥和另外一名安全员在机舱内架着陈嘉的腋下，四人挽成一个固定“支架”，让陈嘉以半躺的姿态平行上升，从地面进到机舱。
要让飞机在悬停中保持稳定对刘倩来说不难，日常的救援中，机身位置产生偏差，人员登机那刻飞机向舱门侧略微倾斜都是被允许的，但这次面对的是临产妇，为了达到极限值的平稳，刘倩将自己绷紧。
陈嘉终于缓慢起身坐到座位上，系好安全带，她还有点蒙。等到飞机逐渐升高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特殊的转运
12个小时前，陈嘉家里还是一片慌乱。
28日凌晨，陈嘉所在的密云区大城子镇梯子峪村被暴雨席卷，道路无法通车，本应到医院待产的陈嘉被困在了家里。母亲急得团团转，后来亲戚、邻里也都来到她身边，大家一起想办法，但无计可施。
到了白天，有人听见头顶的直升机过境轰鸣，这才赶紧站在高处，举着件红色上衣一边喊一边挥舞。醒目的红色引起了张峥的注意，他很快发现，那人的不远处，山坡上一群人围着一个孕妇。“肚子太大了。”意识到情况有点特殊，张峥示意刘倩操控飞机下降。
地势环境复杂，直升机悬停在距离地面约20米的高度，张峥通过绞车降到地面。
工作中的张峥。 图源：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
按照常规的救援操作，在直升机不具备降落和半接地悬停的条件时，救援人员会给被救者穿戴好安全装备，固定好后用绞车将人拉升到机舱内。但这在陈嘉身上行不通，安全带需要固定在腰间，拖拽的力量刚好压迫到胎儿所在的位置。陈嘉和母亲告诉张峥，即便有些冒险，她们愿意一试，毕竟眼下实在没其他方法了。
但安全带系上身后，大家还是决定作罢：风险太大了。
张峥打算回去一趟，在为这次救灾开辟的直升机临时起落点有医护人员，他想着，如果陈嘉出不去，就把专业人员带进来。
“我们还会回来。”张峥给陈嘉和母亲留下这句话，返回机舱。从梯子峪到停机坪大约要飞行20多分钟，大概一个小时后，他带着医生返回村子的时候，远远就看见山坡上的人们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。大家一直没回家，就站在那儿盼着，等着。
“一定要想出办法。”即便机组人员都判断第二方案也有风险，他们还是决定奋力一搏，互相鼓励，“要打好这次配合。”
空中救援通道
前舱的刘倩要保证飞机的稳定，在直升机悬停的十分钟里，她双手和双脚一直在进行着操作。陈嘉什么时候被抬起，什么时候进入机舱，根据张峥的口令指示，刘倩对飞机进行位置和平衡的修正。
通常来讲，飞行员要依靠仪表参数和外部的参照物来判断机身是否平稳，但当时下着雨，山区雾气笼罩，云层低，被风吹得晃动的树枝、电线和流动的水，都会对她造成视觉干扰。另一方面，在刘倩心里，每一次救援都“必须完美操作”，稍有偏差，可能会让陈嘉撞到肚子、腰，这对于一个临产孕妇来说有风险。
大家齐心协力，救援很顺利，陈嘉安全抵达临时机场后乘救护车去了医院，刘倩带着机组人员再次起飞。
作为一名二级飞行员、我国AW189警用直升机唯一一位女机长，刘倩已经累计飞行1000多个小时，相当于5-7年的持续高强度训练，涵盖500余次飞行任务。她原本是一名普通民警，在“零起点”通过高强度学习成了一名飞行员，2014年在国外学习时，成为整个学校自1980年建校以来唯一一位在私照、商照考试中全部获得满分的学员。
工作中的刘倩（左）。 图源：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
但坐进驾驶舱，成绩都成过往，身体和精神要高度集中。
每年汛期前的演练中，恶劣天气、低能见度、复杂地形、陌生村落、突然出现的障碍物等等因素，他们都曾“交过手”，但实际救援中，这些困难往往是叠加出现的。今年的暴雨灾害中，在这样的环境下，刘倩和同伴们在4天时间里针对重点受灾区域，逐镇、逐村排查280多个点位，对断水、断电、紧缺生活必备物资地区空投矿泉水、面包、火腿肠、药品、氧气袋等救援物资，对水位较高地区投送救生衣等救生逃生装备，共运送物资50吨。
在飞行勘察中，机组人员密切观察地面情况，遇到有挥手求救、被困房顶和“孤岛”区域的，尤其是老幼妇孺、患有疾病和残疾人员第一时间施救，4天时间共安全转移救治群众100多人。
4天时间里，警用直升机转移了100多名群众，多为老人、孩子和伤病人员。 图源：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
每次群众登上飞机后，操控升高前，刘倩习惯回头看一眼后舱，确保安全。有次一回头，几个刚刚脱困、惊魂未定的孩子突然冲她咧嘴笑，“我紧绷的身体一下子也没那么累了。”她回忆那一幕，“觉得工作干得很值。”
张峥的感受更加直接。
有次经过一个村庄，一名男子站在屋顶，褪去上衣使劲挥舞，周围屋顶站着的人也都纷纷挥着胳膊指向男子，这让张峥觉得反常。他经绞车下去一问才知道，男子的老母亲瘫痪在床，所以冲着直升机求助。张峥进屋帮男子把老人从窗户抬出来，然后送上飞机。
轮椅上的老人从受灾地区经直升机转移到临时起降点，机组人员在帮助其下飞机。 图源：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
螺旋桨“呼呼”地转，发动机“轰隆”地响，飞机气流掀起一股大风，吹动了已经逐渐平复的水面。屋顶的人双手抱拳举过头顶，张峥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，只能看到他们弯腰鞠躬。
不失约的返回
“我去想办法，您等我回来。”在一次巡村的过程中，张峥给一位老人留下这么一句话。
老人身体无大碍，但房屋被冲受困，自己能熬住，但不到两岁的小孙子受惊不小。儿子和儿媳在城里工作，无法回家，两头的人都急。
老人求着张峥把小孙子带出去，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，见不到父母，让人心疼。张峥很为难，孩子所在区域直升机无法降落或单轮悬停，只能悬在20多米的高空，由绞车上下机，但绞车安全设备是供成人使用的，没法保证孩子的安全，贸然将孩子吊上高空，他担心出现意外。
当天下午，洪水稍稍退去，老人在的村子周边露出一些河滩空地，张峥回去了，他们决定用转移陈嘉的方法，低空悬停，把孩子举上飞机。这次回来，在飞机上，张峥远远再看见老人和孩子的时候，他们还是在原地等着，一直望着飞机驶来的方向。
老人拉着张峥一个劲儿说谢谢，放心地把孩子交到他手里。
不到两岁的孩子坐在直升机机组人员怀里，被转移出受灾村落。 图源：北京市公安局警航总队
在一些村，警用直升机的出现让村民们抓住了希望，他们知道，自己总算和外界有了联系。危急的重病患者被转运，不能转运的百姓们围着张峥，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这里需要什么。
张峥努力地记下来，并保证自己会回来。等返回的时候，他带着食品、水和外界的消息，按需分到各村。为了避免村民被飞机起降产生的大气流伤到，每次来，他都嘱咐大家先别靠近直升机，等自己把货物搬下飞机，飞机离开后，大家再来取物资。
但有位老人执拗，一边招手让他等等，一边往前走，哭着说了一句，“把你盼回来了，北京警察说话算数，算数。”
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实习生 张启扬
编辑 彭冲 校对 卢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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